特朗普在白宫的日子快要到头了,他自己也明白,只是死不认输而已。特朗普当选有偶然因素,但特朗普主义不是偶然的。特朗普主义因为特朗普而得名,但不是因为特朗普而存在。特朗普刚好抓住了美国民意中的反全球化、反精英、反体制、崇尚草根话语权的情节,自命为代言人,才称之为特朗普主义。特朗普主义在美国具有深厚的民意基础,在经历了四年的各种荒唐之后,特朗普依然得到近半美国选民的支持,就是例证。
美国处在相对衰落中,美国的经济需要重回健康发展的轨道,尤其是要重建高质量的就业,美国的社会更是需要重建凝聚力。在奥巴马时代,“奥巴马医保”是作为重建美国社会的核心推出的,希望能达到罗斯福新政的效果,但牺牲了已有医保族群的利益,引起极大的争议。在经济上,TPP是美国主导北美之外自由贸易秩序的举措,希望给美国经济带来新的增长点,但得益者主要是金融资本、跨国公司、科技公司,蓝领中产阶级反而更受挤压,同样引起强烈反弹。“奥巴马医保”和TPP都被特朗普推翻了。特朗普还推翻了很多在美国习以为常的政策走向,几乎是什么来争议就往哪里下刀,把美国搅得纲常倒转。
很多人对拜登当选代表美国“回归正常”欢欣鼓舞,这是高兴得太早了。在战术层面上,即使民主党得到佐治亚的两个参议员席位,也只是在参议院里与共和党各占刚好一半,需要副总统投票才能打破僵局。每次重大决策都需要这样勉强的强行过关是不可接受的政治代价。按照惯例,两年后的中期大选一般是反对党收获国会席位的时候,也就是说国会可能进一步向共和党倾斜,这意味着拜登新政只能是修修补补,难有太大的作为。在重回“奥巴马医保”和TPP这样注定得到特朗普主义支持者坚决反对的议题上,拜登很难迅速克服公众的反对,更难在国会过关。
在奥巴马时代,TPP意图“拿下”太平洋这一头,主要是日本,然后美国就将移师大西洋,用TTIP攻下欧盟。美国同时居于TPP和TTIP两大自由贸易区中,还坐拥北美自由贸易区,不仅主导新时代的全球贸易秩序,还充当欧盟与太平洋之间的中介。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TPP加TTIP是Pax Americana(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的经济基础。但TPP成事太晚,TTIP还在萌芽阶段,奥巴马的任期就到了。
但奥巴马已经是在刻舟求剑了,试图用“不掏钱的马歇尔计划”重建Pax Americana,而美国已经不是二战结束时那个自信、自强、充满竞争力和进取心的美国了。几十年两党更替、求同存异的结果是容易解决的问题大多解决了,难以解决的问题越积越多。经济增长放慢使得社会矛盾越来越尖锐,越来越难以“留给后人解决”,导致党争越来越激烈,政治走向的震荡幅度越来越大。西方一直认为中国一切以经济发展为中心是在用经济增长掩盖社会矛盾,却忽略了自己因为经济增长乏力而社会矛盾毕现的现实。由于劳动力成本提高,美国的资本和制造业外流,就业和上升通道成了问题,蓝领中产阶级萎缩带来一系列动摇国本的社会问题,进取心沦为不择手段赚钱一条路。美国的科技依然发达,但供应链缺失使得产业化、产品化难以实现,反过来影响科技和人才链的可持续发展,导致竞争力缺失。
奥巴马的TPP-TTIP策略还是从美国经济基本健康、需要用新的国际贸易架构来限制中国的发展出发的,完全错判了美国的现实。这不是奥巴马一个人甚至一班人的错判,而是整个美国建制派的错判。在对美国现实的判断上,特朗普才是正确的,他看清了美国的相对衰落,“美国第一”是对历来建制派“探照灯只照别人不看自己”的矫枉过正,手段上的极端简单粗暴正好迎合了反智、反精英、反建制群体的心态。在大选中,特朗普不断抨击拜登:“我在47个月里做的事情比你47年都多”,这当然是自卖自夸,但不乏正确的成份。建制派正是导致美国相对衰落的祸首。这决定了拜登不能靠“回归正常”而把美国带出困境,但带不出困境的必然结果是四年后特朗普主义卷土重来,不管特朗普本人是不是再次竞选。
但美国要走出相对衰落困难重重。中国的改革开放从来不是简单的松绑和政策优惠,这是一场深刻的思想革命。在授人以鱼和授人以渔之间,中国一直是授人以渔。原因很简单,中国的起点低,本无鱼,只能授渔。但这使得今天的中国人抛弃“甘贫待鱼”的思维,而是“勤渔精进”。在美国梦的时代,美国人也是这样的,还有一个名称,叫做Can do spirit(大概可以翻译为敢想敢做的精神)。这也是美国人具有旺盛的创业和发明的时代,福特流水线、爱迪生电灯、凯洛格麦片、西尔斯邮购和无数其他事例构成了美国梦的血和肉。但在富裕的过程中,贫富分化了,授人以鱼了,用小恩小惠买太平。Can do spirit变成了Entitlement(大概可以翻译为吃福利思维),旺盛的创造发明变成“为什么我不能像我父辈那样生活”。Entitlement造成的高企的劳动力成本则进一步推动制造业外流,不思进取的人们连守成都做不到了。
另一个问题是美国已经习惯性地把一切改革和新政看成投资和拨款问题。这曾经是管用的。美国的需求端一直旺盛,在早期,制造业和供应链还健全、完整,大量拨款就能大量见效。在社会问题方面,拨款、发福利也能买太平。但在制造业流失、供应链缺损、竞争力低下的现在,美国这台发动机缺的是氧,轰油门是没用的。政府债台高企,靠发福利买太平也不容易了。
美国也需要一场深刻的思想革命。首先需要认识到:美国的问题在于美国自身,但美国自身的问题不好办。
特朗普的“美国优先”迎合了重建制造业、重建蓝领中产阶级的就业和上升通道的诉求,但他在经济上不能重建有竞争力的制造业,在社会上更是进一步破坏已经残存不多的凝聚力。特朗普主义在推卸美国的国际职责的同时,继续期待盟国帮助美国确保美国利益,其结果必然是众叛亲离,树倒猢狲散。在经济上,特朗普主义用贸易保护主义保护弱势产业和蓝领就业,既使得强势行业的出口受到反弹,又增加国内消费成本,还做不到使得被保护的弱势产业的可持续发展。在文化上,特朗普主义崇尚反智、反精英,用简单化、口号化甚至阴谋论的主张掩盖甚至直接否认事物的复杂性,强调草根话语权,不惜挑动族群冲突,跟着感觉走,相信蛮力,相信意志的力量。
奥巴马-拜登主义反过来,在政治上推行盟国主义和全球化,通过对世界的领导权为美国谋取额外利益,代价是必然要付出让利的代价;在经济上,重点在于强化强势产业,通过全球化助美国强势产业的出口,并掌握世界产业的命脉,但贫富分化加深,主流群体不能从全球化得益,弱势行业愈受挤压,蓝领中产阶级继续萎缩,从根本上损害美国社会的凝聚力。在文化上,推崇进步主义,强调各种平权(女权、少数族裔权力、老弱群体、非主流性取向群体权力等),推崇精英话语权,推崇智谋、策略和协调,总体来说更加精致一点。
特朗普主义通过贸易保护主义来保护就业是不可持续的,奥巴马-拜登主义则继续危害蓝领中产阶级的就业;特朗普主义的族群撕裂当然谈不上重建凝聚力,但奥巴马-拜登主义的花钱买太平也是不可持续的。两种政治势力已经无法调和了,自然的倾向是在掌握政权的时候将“未尽的理想”进一步推进,其结果是两个互相背离的方向上越走越远,导致美国政治越来越大幅度的震荡。
在未来四年里,奥巴马-拜登主义会受到特朗普主义的激烈抵抗,甚至蓄意破坏,而缺乏建树。继续积聚的戾气帮助特朗普主义卷土重来,然后轮到奥巴马-拜登主义的激烈抵抗,甚至蓄意破坏了。政府任命、政府预算、改革立法,每一步都将拼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为了党争寸土必争,甚至用迫使政府停摆的焦土战略为党争加码,这将成为未来很多年里美国政治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