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战争打不下去了,美国必须撤军。这是十年前就清楚的事情,美国磨磨唧唧到现在才撤军,还是没有避免被只有AK47加毛驴的塔利班扫地出门的羞辱。美国会反思吗?会的。美国有反思的习惯。当然有避免再犯同样错误的用意,但也是党争的必然。要攻讦政治对手,总是要说出个子丑寅卯的。在阿富汗战争问题上,两党的屁股都不干净,但还涉及到很多超越党派、属于“美国信念”的东西,能反思到什么程度就值得观察了。
1、为什么要到阿富汗去打仗?
在苏联入侵阿富汗时代,美国已经插手了,但911是入侵阿富汗的直接原因。在这一点上,估计美国人不会否定,战争的起始是自卫反击。但战争很快就变味了,变成越南战争那样,战争的目的模糊了。
美国的入侵很顺利,塔利班很快垮台,本拉登逃进山区。美国不能住手,因为还没有击毙本拉登,也没有消灭基地组织,对美国的再次攻击的可能性依然存在。问题在什么时候这个可能性才算消失,这成为战争无限延续的关键转折。
本拉登是基地组织的创始人,也是反美的伊斯兰极端主义的精神领袖,要根除基地组织,必须抓住或者击毙本拉登;塔利班庇护基地组织,所以要根除基地组织,必须根除塔利班;要根除塔利班,必须建立民主、世俗、现代的阿富汗;这也是不可多得的战略要地,涉足重要,制约伊朗,剑指中俄,为美国的战略版图补上关键的一环。这样,战争从自卫反击转向打造新帝国,美国为自己打造了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也一步一步踏进了mission creep的陷阱。
在击毙本拉登的时候,基地组织已经式微,但这也是塔利班卷土重来的时候。这时美国已经卷入太深,但伤害尚且不大,是见好就收的最好时机,但这正是最难的。见好的时候既可以是起飞式发展的转折点,也可以是悬崖边上的最后一步,什么样的预测取决于“知己知彼”,这正是美国最大的问题。
美国具有发达的情报和分析系统,对于战术性的态势发展能精确预测,但战略性的态势预测不仅取决于数据,还取决于判断,这才是美国经常被自己误导的地方。
在越南战争后,主持入侵的肯尼迪时代参联会主席麦克斯韦·泰勒上将在反思越南战争时说到:“首先,我们不了解自己。我们以为我们是在打又一场朝鲜战争,但这是完全不同的国家。其次,我们不了解我们的南越盟军……我们对北越的了解更少。胡志明是谁?没人知道。所以,知道我们弄清楚敌我友,我们最好不要涉足这样的脏活。太危险了。”在奥巴马时代担任阿富汗事务顾问的道格拉斯·卢特中将则说:“我们对阿富汗从根本上缺乏理解,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阿富汗做什么。”相隔50年,反思竟然如此相似,充满讽刺。
美国人的优越感、使命感和美国价值的普世感是根深蒂固的,这是美国战略误判的根源,要反思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不反思,阿富汗战争这样的错误还会再犯。
另一方面,如果阿富汗战争的目的是消灭基地阻止和抓捕/击毙本拉登,2011年击毙本拉登后,美国在阿富汗的驻军和作战的合法性就有疑问了,但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2、民主值得保卫吗?
如果街上抓一个美国人问,阿富汗战争值得吗?十之八九会说不值得。但要问民主值得保卫吗?十之八九会说值得。要是再问阿富汗政府为什么不值得美国保卫?估计多半就眨巴眼睛了。在美国大兵的虎视眈眈之下,阿富汗政府可是正宗的美国定义的民选民主政府。
如果说塔利班是伊斯兰极端主义,美国就是民主教极端主义。民主对于美国人来说,是至高无上的,但民主是什么?民主政府是什么?这些从来就没有清楚的答案,就像在基督教极端主义的中世纪欧洲,谁也说不清楚“信上帝”是什么含义。多少邪恶都是“以上帝的名义”(in God’s name)、“替天行道”(doing God’s work),如今的美国也是一样。
但这个问题比美国为什么要到阿富汗去打仗更有现实意义,因为这关系到台湾、立陶宛等,只是谁都不知道多少年后美国人会把台湾、立陶宛也划拉到阿富汗那样“不值得保卫的民主”行列去。
另外,“民主国家不打民主国家”也和“基督徒不打基督徒”一样不靠谱,十字军劫掠君士坦丁堡就不说了,欧洲的百年战争、三十年战争、两次世界大战和更多的战争都是基督徒打基督徒,只是“我的上帝比你的大,你是假基督徒”。俄罗斯、伊朗都是民选政府,只是被欧美打入“假选举”,尽管他们不比阿富汗或者其他美国空降的民主更假。
事实上,美国独立战争是否可算“民主国家打民主国家”,也是一笔糊涂账。西方现代民主制度的始祖英国的政治制度在这几百年里没有改变过。
既然民主可以打民主,民主还值得保卫吗?如何保卫?
3、美国输在哪里?
如前所述,美国擅长反思,但总是纠结于战术层面,幻想战术改进能避免下一个反思。在越南战争时代,美国人自认为在军事上打赢了每一场战斗,但在政治上输掉了(美国和越南的)人心。 “媒体作梗”、“不支持我们的士兵”是另外两个主要影响。
在反恐战争中,美国媒体从一开始的狂热支持,到后来的含蓄支持,总体上没有扯过后腿。在任何时候,美军官兵(包括退伍军人)都受到了朝野的坚决支持。但战争还是失去了人性,在战斗上也越打越窝囊,从占领全境逐步退缩到喀布尔的“绿区”。连塔利班受到境外大国支持这样的理由都没法找,因为不存在这样的境外大国支持。巴基斯坦不管是不是支持塔利班,孱弱的国力也根本不可能与美国相比,支持与不支持差别不大。
8月16日,由美国国会设立的阿富汗重建特别监察组(SIGAR)发表140页报告,提出7大失败原因:
1) 缺乏政策和战略上的定力和连贯性,引发一系列质疑和缺乏信心
2) 急于求成,低估重建所需要的时间,在需要一个20年计划的地方,用的是20个一年计划
3) 忽视可持续发展,只完成项目,不问实效,熊瞎子掰玉米,吃一路丢一路
4) 缺乏本地人才
5) 无法提供广泛的安全感
6) 不了解阿富汗的历史、文化、背景,空降西方做法,不能及时调整政策
7) 缺乏审评和监督,不能及时纠错
必须说,这些批评都是正确的,但也都没有触及根本,还是悬浮在技术和战术层面。再来一次阿富汗战争,20年后还会是同样的审评。事实上,这已是SIGAR从2008年成立以来发布的第11份报告,负责人约翰·索普科(John Sopko)在过去10年里曾作证过50多次,充耳不闻不是因为没有听见,或者装聋作哑,而是触及美国的三观,没法改。
4、盟国主义在哪里?
美国打进阿富汗的时候,是得到盟国支持的。北约被拉近阿富汗有几分勉强,但也不能说抵触。但美国撤出阿富汗的时候,是受到所有盟国反对的,尤其是出兵还死了人的盟国,如英国、加拿大。但盟国也是自私的,一方面不愿意自己的牺牲都成为无谓的,另一方面自己早早撤军了,英军早就撤出赫尔曼德,加拿大也早就撤出了坎大哈。
盟国主义对美国和盟国的意义是个问题。谁都希望盟国在需要的时候召之即来,谁都希望自己的决策少受盟国左右,只有在自己和盟国利益高度重合的时候,盟国才真正成为盟国。但美国和欧洲盟国在阿富汗问题上,利益不重合的地方太多。比如说,塔利班重回阿富汗后,欧洲可能面临更大的难民问题,但美国的问题相对较小。这是欧洲反对美国撤军的很大的理由。
但在阿富汗局势危急直到喀布尔易手的前几天,拜登连在留过学、出过力、有“特殊关系”的英国都没有磋商过,而约翰逊似乎也“打不上电话”,很使得人们对拜登的“美国回来了”感到疑惑。但对美国人来说,一切又再自然不过:你们自己早早溜号,现在要我怎么办?
5、美国到底有多盲目?
阿富汗局势的闪电式崩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可能连塔利班都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这说明了美国和整个西方对阿富汗真实局势的盲目。阿富汗实际上已经在唱空城计有一段时间了,在很大程度上,塔利班不是打进各大城市和喀布尔的,而是走进去的。
都说阿富汗30万政府军只有1万多特种部队是可靠的。1万多特种部队在近30万草包部队的支持下,“都是猪也得抓一阵子”了,但还是几天就江山易色,只可能是空城计的锅。
美国预计到塔利班会卷土重来,但没想到那么快,欧洲也是,以至于紧急撤侨都需要紧急增派快反部队到机场维持秩序。这还是在喀布尔塔利班按兵不动的情况下。
美国对迫在眉睫的紧急态势能如此盲目,盟国也同样盲目,不能不使得人们对美国和盟国掌控世界大势能力的怀疑。如果美国和盟国能如此盲目,与比塔利班凶险的中国硬碰的时候会是什么解决?
“对中国更加重视”不解决这个疑问。美国在阿富汗经营了20年,在最后一刻依然有几千驻军。即使不管阿富汗其他地方的死活,对于塔利班可能迅速席卷美军周边这样的死生大事不可能不重视。
美国抛弃阿富汗使得台湾格外忧心。当前台湾是美中大竞争中的重要棋子,但台湾也曾经是这个棋子,被抛弃了,谁说不可能再次被抛弃?上一次被抛弃的时候,解放军还远没有完成现代化,下一次可能与美军齐肩了,甚至超过。那时台湾怎么办?与美国的20个一年计划不同,统一祖国是中国的一个永久性计划,直到台湾解放。
喀布尔时刻后,美国必然陷入反思。越南战争后的反思没有能避免越南战争2.0,这就是阿富汗战争。阿富汗战争后的反思能避免越南战争3.0吗?可能不能。如果避免了,一定是因为美国国力衰竭了,打不动越南战争3.0了。